(文章刊登於2020年8月4日明報世紀版。)
小時候天天逛堆滿零食的士多,下課的路上有榕樹和木棉樹,逢星期日擠在茶餐廳的「卡位」內吃沙爹牛肉麵。生活延至港島,喜歡吱吱作響的電車,對上環的樓梯街道和城市風景也難以忘懷。還流連於離島和沙灘;大海的風景和氣味,當遊學在外時仍會不時掛念。從通俗電視劇、文學和日常中,我也認識了這城的獨特性格:同撈同煲的拼搏精神、市井中的江湖義氣、知性和專業的一面。但當然,這城足以令人埋怨或嗤之以鼻的方面,也不是沒有。若數對香港的地方情愫,我們該如何說起呢?每個人的生命軌跡如此不同,我城在他人眼內或許很不一樣,難道個人對地方的依戀純粹是一種過度浪漫?
「我真係好愛香港。」這聽起來有點彆扭、卻又帶著真心、但是理解上來又有點空泛。人與城市的感情是具體和真有其事的嗎?它如何提供建構城市的方向和動力呢?剛好,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著有的《Topophilia》(中譯《戀地情結》)一書,結合了對人類感知方式的科學研究,和對人如何與地方建立「情愫」的觀察。作者開宗明義,提出情感和價值觀是分析和解決社會問題的重要因素,但決策者往往選擇科學和理論的解決方式。原因是科學易於解讀和歸納,反而情感不單基於個人的表述方式,還取決於聽者的理解;但這並不能抹殺「情感」在各議題上的決定性因素。以香港的城市保育運動為例,最大的推動力莫過於市民對地方的依戀,即使倡議重建者以賠償、遊說、理性分析等嘗試改變反對者的意願,事件大多以一輪悼念和無奈收場。決策者無法聽出口號背後最關鍵的情結,則只能以籠統的歸納作結。得出的結論諸如「在重建中要尊重和重現歷史」、「要找出舊社區的主題文化」、「有建築特色的部分應盡量保留」,對完全熟悉該地區的獨特性的市民來說,這些承諾根本過於空泛。那麼,人對地方和生活場所的愛是如何萌芽的呢?
我們都喜愛美景。從一架開往瑞士偏遠山區的火車上眺望,遠方一道陽光照亮了一群雪山。山峰和陽光似是寧靜地相處,在輕飄飄的空氣下凝住了。從無人的車站沿路上山,一下子便進入了突如其來的霧中。霧中能看到的路不遠,突然一群影兒晃動,伴隨有節奏的踏雪聲,原來是一群野鹿在山坡上奔馳。。。。。。旅途上不乏令人驚艷的審美體驗;顯然,這會令人喜愛一個地方,但個案研究指出,人對純粹的美而得到的快感並不長。單純的美不足以令情感深深植根,「香港真係好靚」也只是我們對地方情結簡化了的表述。
說起旅行,巴黎羅浮宮內的《蒙羅麗莎》前總是站滿朝聖者(和他們的照相機)。我自問對達芬奇認識不深,所以看不夠幾秒就失去興趣。倒是來到印象派畫家莫內的舊花園,能待上一整天。那時,一名日本畫家在附近辦展覽向莫內致敬,他應該名氣不大,但我卻願意仔細鑑賞他的作品。因我曾了解過莫內的生平和喜歡他的繪畫技法,因此對有關聯的事物都感到親切。如此一來,感知作品不再限於單純的感官享受,也是因理解其意義而產生的珍惜和接納。同樣,若場所能令人憶起對現社會來說有意義的歷史事件,或提醒著我們認同的信念,我們的地方情感便更深入。在地方設計中,單說「保留歷史」顯得不負責任,因為歷史事件有很多,設計者必須去了解使用者的身分和知識面,才能挑選出對人來說有具體意義的歷史元素。人對地方的依戀包含精神上的鑑賞,是對社會長久以來實踐的信念和歷練的認同。
總有人會以宣揚某些價值來施展號召力,而一座城市的生活可能性,正正反映實踐的成敗,是城市自身的測謊機。深水埗南昌街近日的轉變正好成為有關熱話。在沒有刻意的發展下,南昌街上出現愈來愈多有「文藝」品味的店舖。深水埗的集市文化本來便吸引不少人來尋寶,低價消費是其引人之處。有機且附合消費者品味的轉變或無不妥,但結果是否開始令某些階層無法於原區共存呢?現代城市離不開消費,消費之「價」的闊度可反映地方的共融程度。它直接影響人的選擇和體驗,那麼深水埗這在變與不變之間的「情人」,是叫原本的伴侶繼續感到被接納,還是終於要卻步,完結一段感情呢?可能,我們要找出別的可能性。
了解人與地方的情結時,千萬不能忽略一個事實:每個人的生命體驗都是獨特的。體驗除了由客觀事件和環境構成,也因年齡、性別、知識面、人際關係和性格主觀地形成。因此,不論是進行集體活動的市民,還是把握權力的領袖,都容易陷入一些錯誤假設:既然我們都熱愛某地,那種愛都應該十分相近,甚至因此作出的行動和願意擁護的東西都傾向一體化,效忠於同一個信念。《戀地》中有兩點揭穿了這個假象:地方的愛和帝國的愛有所不同,本質也不一樣;而熱愛同一地方的人很有可能意指不同的地方細節,他們的社會體驗更可能從未重疊。
能讓人建立情感的地方必有適當的尺度,因為人難以對千里之外的版圖有深刻的生理感受。蒙古人能稱為「家」的可能在高原的界限之內,重慶人則屬於山巒之間,歐洲內陸對愛琴海諸島上的人來說也因缺少大海而遜色。以上都是因家族歷史和成長經歷累積的情感,環境為人找到定位。相對之下,帝國之愛由權力和政治而生,若版圖超出了人的感知尺度,人會借用具永恆性的土地特徵來象徵他們試圖宣揚的帝國主義。在中國說起黃河,有些人會直接聯想到帝國的宏大,還以此為身份象徵,即使他們或從來沒親眼見過。這種情感明顯與生活體驗是無關的。但歷來的統治者為了建立所謂「帝國之愛」而嘗試操弄「地理象徵」甚至地方歷史也屢見不鮮。
其實,地貌與我們的身體接觸也成就了好些象徵意義,從而演化成切身的「地方之愛」。我們這群人應少不了海灘的體驗。人喜愛把身體陷入沙裡,感受完美的包裹和微微的重量,好像一種對身體的包容和接納;沙子吸收了一整天陽光的話,還份外溫暖。海邊的沙(不是沙漠的沙)因此帶有接納的意味,就像山峰能磨練人心,柔軟的草坡、獨立的島嶼和寸草不生的荒野在熟悉它們的人心中埋下了重要的心理象徵。
地貌的永恆在城市生活中已無法再被體驗,因城市不斷變遷,更永遠有擴張的傾向。人都不希望固有的美好被改變,所以「城市」的角色是與這種渴望相矛盾的。幸好發展出城市和鄉郊的概念,他們之間存在一種互補,才不會把人逼瘋。更慶幸在這彈丸之地,城市毗鄰郊野和鄉村,我們的山林也尚且保存原始風貌。《戀地》作者認為,郊區和城市共存,大大促進人對地方的愛。因為,在郊區的我們最後還是會嚮往城市的多姿多彩,而在城市的我們則想念田野的悠然。由上世紀的英國詩歌,到漢朝末年士大夫的著作,至浪漫主義時代雅典人的感悟,作者看出了城市和郊野擁有無法取締的魅力,與城市人對他們的矛盾之情。所以,當我們設計和發展都市時,也著實要考慮郊野的存在;不管有多少綠化成分,城市永遠無法取代郊野。它們之間關乎現代人的心理需要。
地方的愛對人意義重大,它是身份、調劑、生活的信念和人與人間的聯繫。因人的差異和獨特性,我們難以把地方的愛以令人滿意的方法排列;但當細看過它的產生、構成條件和被體現的可能性,我們不可能再自以為是地以為,是人類操縱的城市和權力催生了一切歸屬。人不可能口稱保留歷史和美學,實質上卻把審美和歷史限制在單一的角度,便期望別人延續對某地的熱愛。我們也不可能把城市或郊野完全凌駕在另一方之上,而覺得人的生活會因優質建設而滿足。更不可能把象徵建立在人從未經歷的東西上,而獲得最深刻的擁戴。在城市建設和人口膨脹的洪流裡,作為普通市民,希望不會忘了自己的獨特,和那些令人感到幸福的地方特質和自豪的文化價值。作為設計者,還望聽到更多沒有「被代表」的聲音,那是用生命的時間在一個地方寫上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