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刊登於2020年5月12日明報世紀版。)
有說眼睛是「靈魂之窗」。且不論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如何從古代便造就了眼睛的地位,就看較通俗的說法,像《1984》中「老大哥在『看』著你」、《聖經》裡「眼中的瞳人」(apple of the eye),甚至現在的廣告產品要「吸睛」、instagram的「眼睛糖果」……可見眼睛集了權力、情感、社交和審美的角色於一身。現代社會的確把視覺體驗無限放大,但我們對世界的感受真是視覺至上嗎?對現代城市被視覺主導的批判不需盡列(法國思想家居伊・德博 Guy Debord的《景觀社會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是經典例子),倒不如談談我們的身體與城市。
很喜歡從嬰孩觀察人的原始行為。剛出生的嬰兒眼睛還未張開,除哭喊以外就是循著媽媽的身體尋找母乳。對嬰兒和幼童來說,母親的碰觸和氣味似乎比眼神更能帶來安全感。當目睹小孩如何天天抱著同一條毛毯,晚上要求在身體碰觸下入睡,便知道皮膚和鼻子原是我們十分依賴的器官。但自從「透視」概念在文明社會裡出現,視覺成為了進行判讀和創造的中心工具;與其依從原始本能,理性觀念反教導人如何運用知覺。
空間知覺在設計過程的運用
如此一來,城市設計者如何創造空間也必然受自身的感知習慣影響。在建築設計過程中,實體模型的製造過程本來讓設計師有親手模塑空間和材料的機會,完成後也有立體空間進行批判。但是,在本地建築行業中,已較少見到探索性的模型製作,更多是為客人和公眾羅列選項和解釋定案,製作也由模型公司代勞。而在設計圖紙上,建築師需要運用想像力決定空間大小和佈局,因此設計者對空間體驗的觸覺很重要,而他們自己如何體驗空間也構成他們的做法。另一影響城市如何被設計的因素是建築條例。香港建築條例的嚴謹是世上數一數二的,「數字」輕易成為鐵一般的規定。當然,數字以外還是有設計空間,但在忙著滿足數字和各種要求時,設計者在判讀空間時或不經意轉換了感知模式。行中常聽到”rule of thumb”(法則),金科玉律給了安全的界線,但是否發揮到空間的可塑性和滿足到人之為人的整體體驗則不得而知。
刻意提到人「之為人」的體驗,是因不能忽視城市和我們作為人類的關係。上一篇文章提及現象學和人文地理學對「場所」的獨特研究角度,其中一個概念是身體記憶。研究者有不同的說法和理論,但同樣指出當人進入一個空間時,運用的是整體的知覺(perception) 、情感和記憶。不同動物受身體構造和行動方式影響,對空間的體驗不一樣,有沒有什麼是人類沒留意卻悄悄發揮作用的身體意識呢?
來自原始地域的身體記憶
不少場所分析(topoanlysis)學者都認為我們的生存本能仍存在於今天的空間體驗裡,這當然會被越趨「去人化」的城市所剝奪;但某些場景還是會喚起本能的解讀。有沒有想過為何「無邊際泳池」給人舒暢的感覺?為什麼在丘谷中的感覺稱為受庇護或不安,在山頂寬廣的平台則有居高臨下的安全感?為什麼長廊陰影中的拐彎處顯得陰森,盡頭開闊的花園則引人步向?英國地理學家傑・艾普頓(Jay Appleton)對這些環境判讀提出了「瞭望-庇護(Prospect-refuge)」和「棲息地理論(Habitat theory)」,解釋人對環境的偏好總是符合生存和尋找優良棲息地的本能。如理論成立,我們可以透過了解哪些空間構築(tectonics)令人傾向聚集(如稍微凹下和受保護的空間),哪些空間能引人繼續探索(如錯開排列的牆壁),從而設計具提示性的場所空間。場所應該鼓勵人進行身體探索的。
為了生存,不同族群必須適應當地環境和氣候,自然也培養出辨讀和使用空間的習性,來自地域文化的某些場所精神因而誕生。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對貼近原始生活的族群進行研究,在《Space and Place: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中譯《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一書中比較了塞拉利昂的曼尼人和加拿大北部的愛斯基摩人習性之別。曼尼人的地域佈滿綠植,擁有豐富自然色彩;愛斯基摩人的居住環境則極度荒涼,方向難以辨認。因此,愛斯基摩人為基本導航而發展出地圖製作和辨認方位的技巧,他們的語言中也包含很多空間性字眼,形容雪地氣候的精準詞彙也較多。在中國東北地區也有這種現象,東北人在回應問路時不說「向前往左轉」,而是「向北往西轉」,可見對絕對座標的敏感。相反,曼尼人擁有充滿裝飾和標示性的自然環境,便沒有發展出輔助導航的工具甚至裝飾藝術文化。也因居住地貌不同,曼尼人偏好結構性重的村落模式和社會文化;愛斯基摩人則多往來寬闊的地域,也習慣不穩定結構的空間和較自由的社會制度。
地域在經年累月下影響了族群如何探索空間,也構成他們獨特的身體技能和空間解讀。場所跟地域無法分割,因為長居該處之人的身體已完全認識那片土地,並學會了與獨一無二的環境共存。但當我們開始日日夜夜在人造氣候裡躲藏,對自然環境的觸覺便開始從我們身體和語言中脫落。我城雖小但地貌鮮明,我們不也從小學會以山來辨認地域嗎?獅子山、飛鵝山、馬鞍山、鑽石山……我們知道去哪裡看霧,哪個山頭象徵香港精神。另外還有河、灣和岩石。如不再保留這些地域特徵與生活場所的融合,它們便流於一座又一座佈景板。而若人造環境在某天突然失效,身體也得面臨對天然環境的無所適從。我們身體的地域記憶不知還存有多少,可能是在山坡拾級而上的體驗裡,或在聽海浪拍打岩石、或在沙上挖出洞來的時間裡。
「體貼」的場所 讓人安然自處
日本繪本《貓之建築家》裡有幾句有趣的話:「貓認為不管怎樣,我們都不能忽視周遭的環境。為什麼世界一直出現相似的形狀?直線與平行。方形與圓形。難道,『美』的意義就隱藏其中?」自然界的形態固然有生物學成因,但人的確總偏好某些幾何審美,就像好些一歲嬰兒總拿東西排成直線,或堆放物件成對稱結構。只是我們長大後都以為這些是刻意學來的。人體的空間知覺和審美是基於生理構造,也是偶然和複雜的,現象學關於氛圍(atmosphere)的討論也強調不同感官在空間體驗裡的重要性。面對「場所感」(sense of place)的偶然性,營造者的角色是在多方面進行調節,以催化使用、感官體驗、情感、美感、歸屬感和匯聚力。這便需要讓空間好好與身體產生關聯。那不是純粹堆砌材質、光影、聲音等來充斥空間,而是以細膩的觸覺來挑選和佈置。更重要的,是了解身體和語言,方能「體貼」。
想起兩種城市空間,要麼給人過剩的感官刺激,要麼冷漠得跟皮膚互不相容。第一種是商場:當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商場時,總覺得五顏六色的燈光特別刺眼,還在室內材料上肆意反射。而室內噪音在光滑牆壁上的回彈讓人耳朵不適,伴隨冷氣系統和各種用具碰撞的雜音,有時令人恨不得快快離開。第二種是港鐵地下通道:除了像彩虹和鑽石山站的月台牆壁帶有一點點地方色彩,地下通道的設計基本上是單一的。早期運用較多的紙皮石算是有可觀的質感,近年新車站也開始加入藝術和圖像元素,但現時普遍的單色焗漆板還是「零質感」的(試想鰂魚涌漫長的旅途)。雖然地下鐵是講求效率的基建,亦要顧及維修保護,但人們天天在隧道裡「被轉移」,令運輸空間成為城市人生活的重要部分,其體驗值得審思。
人類原來以身體制定量度單位,那時的空間還是以「身體」陳述。但不知從何時起,人開始視空間為身體以外之物。視覺是片面的,實質是,我們從來都以全身髮膚來體驗空間和製造回憶、與他人和地方連結。只是我們都忘記了,忘記了從孩提時便擁有的用身體探索世界的可能性。世上有不少令人著迷的場所設計,它們都叫全人沈浸其中。人會在那裡停留,或是相聚,或是獨自做夢,但那空間必然與人的身體融洽相處。